Friday, September 30, 2005


遲來的春天

1999年,小馬把從我居鑾家中記錄我老媽敘述我的短片播給我看時,我矜持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如洪水般傾洩而下。

那一年,我26歲;滿腦子理想抱負,卻說不出一個所以然。唯一說得清楚的,只有那一句再真誠不過的話──身為兒子,對母親說過最誠懇的一句話。

“我如果選擇了你們覺得前途會很好的工作,卻過得不開心;你們知道以後,一定也會不開心的。我現在想要走的路雖然看起來不會發達,但是如果我做得開心,你們是不是也會為我開心?”

母親低頭不語,像是明白了。她是被說服了嗎?我想,她是屈服了。

後來,移民新加坡多年,曾經在造船廠待過的四舅父幾次造訪,總不忘向母親提問:“要不要我幫他推薦一下,這一行不會有什麼人跟他競爭,待遇不錯,前途一片大好,妳要不要再跟他提一下?”當然,這句話還是不時透過母親的口傳到我耳中。我總是笑而不答,母親一定已經漸漸忘了我跟她說過的那一番話;或許,在她的內心裡還是存有那麼一丁點的希望──希望哪一天我“回頭是岸” 。

在台灣前後待了8年,除了第一年的大學先修班,大學再讀了6年,最後還是驚險的投出一記逆轉三分球才靠暑修畢業,在大學裡待的時間長得已經可以拿到一紙醫學系文憑。

那是多麼寶貴的青蔥歲月啊!以“正確”的社會價值觀眼光來看,我是多麼的糟蹋自己,多麼的浪費社會資源啊!除了大一上半年還對大學抱有美好的理想衝勁,第二年開始便再也無法對那累積多年的“理所當然”法則為我畫出的未來大餅抱有任何幻想。

初中因為成績還算優秀而選了理科,高一開始進入無可自拔的嬉鬧玩樂年華,三天兩頭到朋友家搓麻將,要不便躲進桌球場的瀰漫煙霧裡像瞄準夢想一樣把每一顆球打進屬意的球袋裡。原來就沒有好感的數理科目,便開始一一從我手中掙脫,往無止境的遠方飄走。打開書包,只剩下裝載著世界與時間的地理和歷史課本,可以滿足我急欲擺脫不安的靈魂。

當然,最後還是很僥倖的把高中文憑弄到手;只是意識,仍然深埋在歲月的泥土中不見甦醒。憑著對瓊瑤電影的幻想和一紙包羅物理F9、化學C7、生物C7,歷史、地理雙A的統考文憑赴台。讀了一年的大學先修班甲組後,罪不可赦的選了台大造船系。

當然這麼說還是很不公平,大學生活始終是如此的美好。除了那一本本厚得可以當枕頭的教科書,我總愛窩在大學對街的誠品書店裡去尋找我從前錯過的樂園;又或者,躲在公館附近的兩三家咖啡館裡貪婪的吮吸我眼前的書香和咖啡香;又或者,周末到自助旅行協會裡聽前輩們述說從世界各個角落裡搜羅來的故事。老師在課堂上點名時,我才從“三國志”電玩的廝殺畫面轉到床頭擺放的村上春樹世界裡;同學還在為下星期考試而努力時,我卻在清潔公司老闆的唆使下到台灣東北角的富基去挖生蠔。

那個年頭,生活隨意得好像遠方真的會有一大把的空氣等著我去大口大口呼吸。新的夢想的長度也在當下,慢慢慢慢的延伸開來──如果,一切從頭開始……。

我提起筆,第一次認真的提起筆開始為我的過去書寫,為我的未來書寫。在每一本書的字裡行間裡找生命的答案,在自己粗澀的文字裡真誠面對自己,甚至挖掘自己;把所有曾經的痛苦,厭惡的人事物,像檢視歷史一樣把從來沒有被陽光照射到的那一面翻轉過來。

然後,一直覆蓋在視網膜前面的霧障慢慢化開,倏地清晰起來。我迫不急待的邁開腳步往生命的新旅程出發,用力的在每一個步履間感受熾烈的生命。然後,開始不願其煩的在身邊找尋同類;找像我一樣“回頭”的同伴。

但很快的,我迷失了;但那迷失,並不源自於自己身上,而是在找尋的路途上。有太多像我一樣“半路出家”的人,但那多半是找不到相關工作被迫轉業的、找不到新鮮感也看不清方向卻胡亂轉換跑道的盲目人種。

我一直很羡慕那種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喜歡什麼,清楚自己該走什麼路的人;可是,那一直一直都走在同一條路上的,真的都是這些人嗎?有一度,“回頭”就在這種喜悅與孤獨感的漩渦裡攪呀攪、蕩呀蕩;整天,除了在別人與自己的文字裡找尋感動與自戀,還得頂住那又開始一點一點“往回”流失的信心。

畢業以後,我一手拎著好不容易弄到手的造船系文憑,一手戰戰兢兢的握住理想去敲出版社的門;一次、兩次、三次……,投入求職大海的石頭很快被海浪吞噬,深深往信心的谷底沉沒。總算在信心崩潰的臨界點上,一顆無心投出的石頭還是在前障上敲破了一個小洞。

負責面試的女主管在翻了我的履歷表之後,我鼓起勇氣低著頭把帶來的文章遞到她面前,心隨著女主管的翻閱動作在體內發出怦怦的驚人聲響。過了一會兒她停住了手上的動作望向我,“文字編輯的工作很辛苦喔,要看很多資料,你怕辛苦嗎?”沒等我回答,她說出了我這輩子最後受落的一句話:“下個月可以上班嗎?”我微燙的臉上早已咧開了大大的笑容,像個小學生一樣的用力點頭。女主管滿意的笑著送我出去的時候,才走到門口,我不爭氣的淚水便已奪眶而出。

那一年,遲來的春天在我26歲的生命裡開滿燦爛的花朵。那一年,我把造船系的文憑塞在抽屜裡的最深最深處。

後來的後來,生命的一些花朵還是謝了,討厭的理科後來也還是堆堆疊疊出我的思考邏輯和價值觀,從別處長出新芽。如今回想起來,那一年,其實來得一點都不晚;那一張原來覺得再羞恥不過的文憑,重新被一個誠實的華盛頓翻找出來擺在文件夾裡。

今天,我可以很驕傲的說,“我是個造船系出身的副刊記者。”

Sunday, September 25, 2005


無法著陸的旅程

250公里的路程壓縮到3個小時的車程裡,3個小時回KL的心情就這樣被困在iswara的狹小空間裡動彈不得。

電動玻璃窗慢慢往下移的時候,從公路兩旁的油棕樹葉經由光合作用釋放出來的氧氣連同微焦空氣裡的二氧化碳因子一起飄進車廂裡;啊,那是什麼樣的複雜的情緒呢?應該重新把玻璃窗關上,還是讓那需要與不需要繼續湧入?

離開,再回去;再也不能像從前那麼隨意了。當人因為年齡增長而變得沉著(?),變得世故;把一切用自己以為的習慣、行為法則去簡約、加工後,事情卻並不隨心所意往“容易”的方向發展──連心情都是。

有時候,你往某個方向出發,最後只是繞了個圈或原地打轉;即便如此,站在同一個點上,時空已經交錯滑過你的身體和意識──你已經不是你。

1+1=2的答案從來就沒有在人生裡出現過,那不按牌理出牌的答案排山倒海而來,直叫人想對著上天拋骰子。

關於人生的方向,對於一個自以為有魅力的32歲的我而言,又開始糊塗起來了。